
說重慶言子,聽走馬故事。前面講了兩則龔晴皋中“字狀元”及當上翰林院修撰的故事。今天,我再給各位擺一擺他老先生賣字報恩的龍門陣。
話說嘉慶皇帝隨口點了龔晴皋為“字狀元”,后來又在成親王的巧妙安排下讓皇帝見到了龔晴皋。面圣之時,龔晴皋對于嘉慶皇帝的各種提問,對答如流,深得圣上喜歡,皇帝一高興,立即將其擢升為“翰林院修撰”。
龔晴皋在翰林院修撰任上,宵衣旰食、勤于政事。嘉慶皇帝看在眼里喜在心頭,想到龔晴皋是一個肱股之臣,就有意要鍛煉他,以便今后繼續擢升。因此,皇帝就著吏部放龔晴皋至山西崞縣做了知縣。龔晴皋叩謝圣恩,立即準備行囊擇日奔赴山西上任。
飲水思源、知恩圖報,乃我中華民族之傳統美德。這天,龔晴皋心中暗想:“自己即將離京赴任,之前落難回不了家,多虧客棧王老板收留自己,給客棧記下賬,管住管吃不說,還有點零用錢,讓自己度過了人生最艱苦的數月。上任翰林院修撰以來,自己也還結余了幾兩碎銀,現在自己馬上要赴山西上任,理當去東來客棧感謝一下王老板的收留之恩,但自己身上只有這點銀子,啷個拿得出手呢?馬上又要走了,總不成沒得錢連面都不去見了噻。唉!錢的事容我慢慢想,致謝辭別還是要先過去一趟。”
想到此處,龔晴皋于是打馬直奔東來客棧而來。到了客棧,王老板一見,高興得不得了,馬上來到店門口相迎,接進店里坐下之后,又吩咐廚房備菜置酒,要好好的同龔狀元喝上幾杯。席上,龔晴皋對王老板的收留之情,一再表示感謝。同時,又給王老板說了皇上派他去山西做知縣的事情。然后起身,從懷里取出幾兩碎銀,雙手奉上道:“學生昔日落難,多虧王老板好心收留,滯留客棧做事,才有機會榮寵于圣恩。翰林院行走數月,結余薪俸數兩,且萬不足以報答收留之大恩大德,現略表心意而已。待學生到了山西任上,有了更多俸祿,回京再重謝閣下。不成敬意,萬望笑納,且作數月房錢飯錢爾!”王老板一聽,反而不高興了,推回狀元郎捧著碎銀的手,并說道:“狀元公,你這樣說就見外了,我開店幾十年,就你一個狀元住過,平常請都請不來,還說啥子報恩嘛?況且現在,我這客棧還托了你狀元公的福,生意好得不得了,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現如今你又當了山西的一個知縣,重情重義的還親自來我這個小客棧致謝,我到應該謝您喲!你這銀錢,我是萬萬不敢收的。”王老板說完這番話,銀子堅決不受。龔晴皋見王老板如此這般,也不好再說,姑且收回了碎銀,心里暗想:“容日后再找機會報答這位厚道的客棧老板。”
轉眼間,龔晴皋上任的事務全部準備就緒。這天出發,龔晴皋吩咐隨行人員先行一步,出北京城走西大道在緊鄰盧溝橋的長辛店驛站等候,自己則單人匹馬再來客棧與王老板告別。王老板備下一桌酒席,為龔晴皋餞行。兩人推杯換盞,喝得正歡之時,門外進來一人,只見他年約五十開外,瘦小身材,一身穿戴也算整齊。來人進門后在柜臺問了一下,就直徑走到龔晴皋的桌前,對龔晴皋雙手一揖,說道:“龔大人,讓我好找呀!”龔睛皋并不認識此人,于是問道:“先生是……哦,坐下慢說,坐下慢說。”那人謝過之后,坐下便說:“在下姓錢,乃奉天府尹金大人的總管。昨日到京,打聽到今天龔大人將至這客棧辭別,所以趕來相見。在下是奉金大人之命,來向龔大人討一幅墨寶。”
書中交代:原來朝廷吏部天官下月要做六十大壽,奉天府尹金大人是他的門生,就準備送一份厚禮祝壽。各位看官,天官是別稱,吏部天官的正確稱謂就是吏部尚書。說到這里,我順便簡單的給大家講一講清代的官制:共分九品,每品又分為正從,也就是正副之意。清代沿襲歷代王朝設置了六部,即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的正職叫尚書,其別稱分為天、地、春、夏、秋、冬。所以,吏部尚書又稱吏部天官。六部中吏部為首,屬從一品,朝廷一品大臣,由皇上直接管轄。奉天府尹屬于正三品,金府尹要為老師送壽禮,他??得老師家中那些金銀錦衣、珍珠瑪瑙已不計其數,就是名人字畫、簡牘奇書也可能汗牛充棟了。那么要送什么大禮才是最稀奇的呢?肯定應是當今世上稀缺的東西才得行噻。金府尹想來想去,忽然靈光一閃:“對了,皇上欽點龔狀元的書法為當今一絕,乃非凡之品,可謂一字難求,連恩師都曾感慨家里沒有龔狀元墨寶,如果這次能求得龔晴皋書法一幅以作壽禮,那一定會讓恩師另眼相看。”想到此,鑒于公務繁忙不能親自回京求字,于是趕緊喚來錢管家,著其多備銀兩進京速辦。
金府尹想的沒錯,龔晴皋是皇帝親口點的字狀元,能夠獲得他的一幅字畫,那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了。龔晴皋自從做了翰林院修撰后,勤于政事,很難外出。再加之皇帝常常要他伺候左右,隨時聽命,所以想找他求字,無異于掣肘于皇上。因此,能得到他的一幅字就非常不容易了。金府尹還聽說,朝中除了成親王等幾個王爺和以及太師、太傅、太保,其他還沒得幾個人得到過龔狀元的字畫。從一品的官員當中,也僅有禮部尚書得到一幅。金府尹心想,我求這幅字來是送給當朝吏部尚書的,龔晴皋才從吏部任了知縣,以后也還歸吏部管轄,現在又命管家多備了些銀兩作潤筆之費,估計龔晴皋不至于駁了面子,必會答應。當然,這也只是金府尹自己的認為。
龔晴皋其實早就曉得吏部天官要做壽了,一則自己與吏部天官不熟,而且自己也沒得銀子,更主要的是聽成親王暗示過,此人不可交往。因此,就只當不知,自己忙著準備上任之事。今天出發前來與王老板告辭,沒想到奉天金府尹派了管家趕到東來客棧求字。依他的脾氣,本不想寫。但忽然想到自己曾受王老板的關照,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還這個情。今見對方前來求字,想那金府尹乃三品大員,何不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讓他們幫自己把欠王老板的人情還了呢。恁個一想,龔晴??就對錢管家問道:“你家大人要啥子字嘛?”錢管家連忙答道:“我家大人說了,請你寫‘一品當朝’四個字,寫好后,我馬上拿到松竹齋(1894年“松竹齋”更名為“榮寶齋” )去刻成壽匾,然后再送到天官府去。”龔晴皋聽錢管家這樣一說,輕輕“哦”了一聲,再把他看了一陣,慢慢又問道:“你家大人還說點啥子沒得呢?”錢管家懷著僥幸之心,暗暗猜想:“龔晴皋萬一看在天官和府尹兩位大人的面子不收銀兩,我豈不是又可以搞一大砣嘛。”于是回道:“我家大人說了,一則非常感謝龔狀元,以后呢,還要在天官大人之處多為龔狀元美言啰!”龔晴皋又“哦”了一聲,再問了一句:“其他就沒說啥子了嗎?”錢管家回道:“其他到沒說啥子了。”龔晴皋約一沉思:“好!馬上就寫、馬上就寫。這四個字要送給天官大人,我得寫大點,一張紙一個字的寫。”說完,就請王老板準備文房四寶,并囑咐他多拿點宣紙。然后,龔晴皋又對錢管家說自己寫字時不喜歡有人在旁邊打擾,讓他退到一邊喝茶等候。不久,王老板拿來紙筆墨硯放在桌子上,也退至錢管家那邊陪他說話喝茶。這邊,龔晴笨裁好宣紙,大筆一揮,一紙一字,立馬寫成。待墨稍干,便將四張寫了字的紙折成一疊,叫錢管家拿去。錢管家雖然在另一邊喝茶等候,兩眼卻一直看著龔晴皋寫字,見他四張寫完又小心翼翼地折好后才叫自己去拿,就連忙過去雙手接過來小心放入懷里,拱了下手,說道:“謝謝!謝謝!”說罷,轉身就離開客棧走了。一路之上,心頭竊喜:“龔狀元恁個痛快就把字寫好了交給我,嘿嘿!我回去就對金大人說給了龔狀元一千兩銀子,而這銀子……哈哈哈哈!安逸安逸!”
龔晴皋見錢管家走了,連忙又寫了一張,對王老板說道:“王老板,時辰不早了,酒嘛,就不再喝了。我還要趕路,免得他們久等。”然后,就把剛才寫的這張紙交給王老板,輕輕說道:“這張紙上,寫的是個‘一’字,放在你這點,是個念頭。假如有人來找你要這張紙,你就給他說,這張紙,是我留下來還你人情的。他如果要買,你可以賣,但是少了一千兩銀子不賣。賣了的銀子,就算是我的心意,權作報答你收留我的一點謝禮。”說完,龔晴皋就走了。
王老板小心地把這個寫了一個“一”字的紙收進了柜子里面,并對他老婆說了一定要好好保管。王老板的婆娘聽他恁個一說,嘴巴一癟:“龔狀元的字好是好,但是就寫了恁個一筆的‘一’字,怕也賣不到一千兩銀子喲?除非是個傻兒買主差不多!”王老板只是笑了笑,說了聲:“婦人之見,這是字狀元留下的念頭,就算是有人買,我還不想賣耶。”
再說錢管家,懷揣龔晴皋寫的字,一路歡喜得很,來到“松竹齋”把那疊紙交給老板請他們做牌匾。老板聽說是龔狀元寫的,非常細心地打開一看,四張紙,有一張紙上是題名落款,另外三張,每張一個字,只有“品當朝”三個字,缺了一個“一”字。錢管家一看,還以為是自己搞丟了,但又一想不對呀,這疊紙拿過來就一直放在懷里面,又沒有取出來看過,不可能丟。而且要丟,也不可能只丟一張噻。那肯定就是少寫了一張。于是乎,錢管家趕緊跑回東來客棧找龔晴皋。到了客棧,王老板說龔晴皋已經走了。錢管家心頭一想:“就差一個‘一’字嘛,這個字恁個簡單,沒得好大個事,我叫松竹齋的老板自己補上一個就行了噻!
哪曉得錢管家回到“松竹齋”跟老板恁個一講,老板又不??得錢管家的身份,聽了非常生氣,搖著頭就對著他嗆道:“看仁兄衣著光鮮、頗有氣度,也應該是有身份的人了,但這點常識都不懂呀?這寫字,每個人寫的筆法不同,風格各異。雖說字畫是可以模仿的,但模仿得再像,也模仿不出神髓來,行家一看,就曉得真偽。況且龔狀元的字,是自成一體的,這幾個字的力道,一看就是一氣呵成。缺的這個字,看似簡單,只是一橫。但而今天下,有幾個人敢狗尾續貂,去寫這個‘一’字啊。你不把原跡找回來,我這小店真不敢接你這個活。”
這一說,才把錢管家說慌了,他連忙到馬行租了匹好馬,出北京廣安門順著北西大道追了而去。直到傍晚,到了長辛店驛站總算找到了龔晴皋。錢管家連忙賠罪,請龔狀元務必賞臉補寫這個缺失了的“一”字,好讓他回去交差。說著說著,他從身上拿出一千兩紋銀的銀票,對龔晴皋說這是金府尹準備的潤筆費,自己當時在東來客棧搞忘了
龔晴皋見此情形,不免心中暗笑,也不接銀票,開口說道:“錢先生的事,下官本應照辦,可是路途之上,無紙無筆,寫不出來。況且,這時離別好友,心情也不好,就算是寫出來了這字也有差別,實在難以從命。這一千兩銀子么,也請收回,下官萬不敢受。”錢管家聽完這些話,就像掉進了冰窖里,急得抓耳撓腮,不曉得啷個辦了。見時機成熟,龔晴皋淡然說到:“不過,我記得當時寫字的時候,這個‘一’字是明明寫好了的,如果不在你這里,那一定還在東來客棧王老板處。我走的時候王老板也沒提醒我,說不定是王老板拿那個字用來抵押我以前欠他的房錢酒錢了。我看你還是趕緊回去找他商量,免得拖久了王老板拿去賣了就不好辦了。”錢管家一聽,沒得法了,只好謝過,收起銀票,又連夜趕回京城去找客棧老板要字。
王老板一看錢管家來要字,想起龔晴皋對自己說的一番話,于是就說道:“管家大人,龔狀元是有一張寫好字的紙在我這里。但是他不在,我只能代他暫為保管,可不能隨隨便便就給人的喲。”錢管家這時想起,從奉天出發之時,金府尹說龔晴皋現在是皇上的紅人,一再叮囑這次進京,一定要低調行事,不可聲張,以免授人以柄,于仕途不利。更何況金府尹還叫自己多備了銀票的,所以也不便發作。現在聽王老板說字還在,心頭就松了一口大氣,趕緊婉言說道:“我已經去找過龔大人了,就是他讓我來找你取字的,還望王老板成全,不勝感激!”王老板聽后說道:“你說龔狀元讓你來拿,可有憑證呀?不然我怎么相信你真的去找過狀元公呢?”錢管家哪里想到和龔晴皋分手之時還要找他寫個啥子憑證之類的東西呢。現在沒得憑證人家就不給,只好說道:“王老板,我說個只有你和龔大人清楚的往事,你就知道我去找過龔大人了。”王老板笑道:“先生請示下,如果說的確實是我和狀元公才知道的往事,那我就相信你的確去找過他本人了。”錢管家趕緊說道:“龔大人說,他之前在你這里免費吃住了好幾個月,你可能是想拿這個字來抵他前面欠的債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倒愿意出錢來買這個字,替他把人情還了,你看如何?”王老板假裝想了想,這才說:“要是要得,不過龔狀元說了的,這個字有點貴,要一千兩銀子才賣,少一分一厘都不得行,你干不干嘛?”錢管家一聽,這才知道自己著了龔晴皋的道道,他是與王老板合起來給自己安了個磴子。明知如此,也無可奈何,畢竟龔晴皋現在是皇帝新派的官員,只好認栽。好在臨行前金府尹給了他不少銀票,唉!不該自己的,想也沒得用。只要把事情辦妥回去交得了差,也就萬事大吉了。于是,錢管家拿出了一千兩銀票,把這個“一”字換了回去!
王老板接過那張一千兩銀子的銀票,他旁邊的老板娘眼睛都綠了,人也傻了。過了多大一陣,嘴巴才動:“這龔狀元的字,硬還真的是一字千金呢!”王老板是何等精明之人,開店接客,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人見得多了,非常清楚這次千金賣字的事情分量,所以也不聲張,以免給自己和龔晴皋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但這件事情也給“一字千金”作了另一個不為人知的注解。
(根據民間傳說及有關資料整理而成)
(作者:吳文,國家一級演員、中國故事大王、重慶市文史研究館館員。)